后宫正寝所争斗的,仍然是以武驭文、以文抑武这个老问题,而非周礼与楚政的表象之争。周礼中有以武驭文的内容,也有以文抑武的内容,归纳周礼而成的儒家也是如此。只是孔子时期的儒家,已经有很强烈的以文抑武迹象,到孟子变成黄左,到荀子就儒法合流了。
贵族、庶民、官吏都能从中周礼中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,但很显然,孔谦、宋玉嘴里的周礼,肯定是孟子式的周礼,荀子嘴里的周礼,肯定是儒法合流的周礼。这就像老欧洲的自由主义,到了美国就是新保守主义;莫斯科东方大学的学生,到了延安就成了老布尔什维克。这不是谁先进与谁更不先进的问题,这是时间顺序更靠后的问题。
楚国可以说自古以来就不是周人世界的一部分,而是反周人世界的一部分。管仲喊出‘戎狄豺狼,不可厌也;诸夏亲昵,不可弃也’的时候,楚国是处于戎狄这一边的。既然有这样的历史渊源,那就不必在周礼中寻找真理,完全可以在楚政的政制架构下,融合周礼合适的部分,比如礼;抛弃不合适的部分,比如仁。
即位九年,熊荆越来越清楚国家的本质。中学大学的政治课本没有骗人,国家就是一个阶级统治另外一个阶级的暴力工具。这是本质,本质之外还有末余,这就像一把剑还有一个剑鞘一样。这个所谓的剑鞘,就是所谓的统战。
楚国三百万人丁口,只有少部分丁口是统治阶级,大部分丁口都是被统治阶级。要让被统战者毫无反抗,乃至心悦臣服、载歌载舞,必需进行统战。忠君爱国,轻薄徭役,这些自然是统战,但最重要的统战还是庶民对自己政治身份的认同,即:‘我是楚人。’
当一个夷人、一个越人、一个巴人自称‘我是楚人’时,代表他愿意被楚国王廷、诸氏贵族统治,他会老老实实的交税和傅籍。这就像那个被知彼司策反的秦国官吏一样,他本以为自己是秦人,当知彼司告诉他他本是戎人后,他就毫无顾虑的叛变。后来他也不要自己的赏赐,举家直接奔塞外去了。他是戎人,狐死首丘,总是要回去的。
有统战自然有反统战。‘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’‘行仁政而王天下’,这就是经典的反统战。以人性中的善为引导,刻意模糊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差别,形成一种大众民主、人人平等的美好模样。这种统战的另外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劝说统治者放弃武力,道德至上。
熊荆记忆深刻的就是,清末摄政王载沣说‘有兵在’,张之洞哀叹这是亡国之音(意味着清廷统战彻底失败),后来满清果然亡国。实际呢?满清哪还有兵在?武昌起义就是兵(新军)发起的,平叛的兵(北洋新军)在有前车之鉴袁世凯的率领下,一番东摇西拽,把满清给拔退位了。
武力是统治的根基,统战是统治的缘饰,国家就是这样存在的。现在有人希望通过换一种缘饰,让武力彻底腐朽。虽然这对他有利,可以让他权力像赵政那样大,但他是拒绝的。
他绝不容许楚人——不管是作为统治者的贵族,还是作为被统治者的庶民——放弃勇武,将来任人欺凌;他也不容许楚国将来变成一个官僚帝国。赵政看上去大权在握,可秦王室最终会变成官僚机构的傀儡,总有一天王命不出咸阳。
正寝明堂,相对而坐的师生完成第一轮交锋,熊荆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,鹖冠子则刚刚明白自己的学生要做什么。或真或假的站在学生的立场,鹖冠子思索道:“既不用周礼,大王如何治天下?殷人代夏,此天命也;周人代商,此天命也。他日楚人代周,亦天命也。而天命又关乎周礼,大王不用周礼,如何言楚人得天之命?”
“天命?”熊荆念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词语,这当然是周人统治缘饰的一个部分,是所谓的统治法统。正是因为有这个法统,庶民才会心甘情愿的自称自己是周人而不是殷人。天命概而言之,就是君权神授,凡人不可亵渎。
“然也。”鹖冠子点点头,站了起来,继续之前的游说。“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。百姓有过,在予一人,今朕必往。秦乃虎狼之国,其政暴虐,大王怒而灭秦,奉天命也。秦亡以后,大王即是天子,既是天子,又如何不行周礼?”
如果是别人,真的要被鹖冠子说服了,然而熊荆笑了起来。他道:“天命之说,只起于周人,商汤所谓的‘有夏多罪,天命殛之’,不过是周人篡改之辞罢了。殷人治国从不以天命。”
熊荆笑,鹖冠子也笑。周人只是殷人的母系血脉(娶了殷人之女),因此无法继承殷人的法统,不得不另外创造发明了天命。为了使得天命看起来显得‘自古以来’,周人又以天命为主旨,重新编纂了远古历史。将历史扭曲为‘汤武革命,顺乎天而应乎人’,为政权的合法性背书。
这就是好像后来历史上的秦国灭了六国,启用五德始终说,将自己标榜成水德,说自己尚黑。同时重新解释历史,在封禅书上说什么‘黄帝得土德,黄龙地螾见。夏得木德,青龙止于郊,草木畅茂。殷得金德,银自山溢。周得火德,有赤乌之符。’
这当然是标准的政治谎言。殷人神灵即先祖,先祖即神灵。帝俊是众日之父,羲和、常羲是帝俊之妻,两人生下十日和十二月,‘丁’、‘乙’、‘辛’这些都是日名。商王不是什么天子,而是活在人世间的‘日子日孙’,他们全都是日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