杂精妙的规则讲究,方思慎无从知道,也没有人觉得他需要知道。
五月底,以洪大少为主要劳动力,加上高秘书从旁协助,方氏父子正式搬家。先把紧要东西单独送到新居安置妥当,然后才叫搬家公司搬运大件家具和其他物品。
副司长府邸在南城。开车的时候,洪鑫垚估摸着距离,道:“哥你下学期上课有点儿太远了。”
方思慎道:“地铁直接到,四十分钟,还好。忙的时候在老房子临时住一下,也没什么。”
话是这么说,方思慎也知道,不大可能还去住校内自家的老房子。麻烦多,风险大。
这时旁边方笃之chā话:“叫他们尽量少给你排课,能在家干的就在家干。”
洪大少接茬:“这不错。回头给张课表我,有课我送你。”
高诚实坐在副驾驶位子上,听见这话,眼神斜了斜,最后决定保持沉默。
搬完家没几天,方思慎接到秋嫂的电话:“小方,shannon回来了,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?”
自从上回联系过,方思慎接连生病、调动工作、搬家,竟把这桩大事忘到了脑后。心头激dàng不已:“什,什么时候都行!”
第一〇三章
站在鲤鱼胡同这家叫做“rambler rose”的酒吧前,方思慎半天没有抬腿。洪鑫垚也不催他,研究了一下西文字母旁边的夏文,十分好学地问道:“啥叫‘软罗蔷薇’?”
“rambler rose指的就是蔷薇花,‘软罗’……大概是rambler的音译?”笑一笑,“这个翻译挺有意思。”
洪大少嘿一声:“是挺有意思,软罗蔷薇,你不觉得,那啥,色得很?”
方思慎拍他一下:“别瞎说。进去了。”心底的犹豫彷徨暂且放下,跨上台阶往里走去。
正是吃晚饭的点儿,加上并非周末,酒吧里一个客人也没有。
侍者迎上来:“二位是ms. ho的朋友吧,这边请。”
秋嫂与何慎薇还坐在上次同样的位置。秋嫂看见自家老板,也不起身,招手示意两人过去,当真跟老朋友似的。
何慎薇将菜单推到方思慎面前,微笑:“这地方食物做得也还能入口,顺便请你们吃顿便饭。”
洪大少立马接道:“哪有让您请客的道理,当然我们请。”
秋嫂掩口而乐:这就公然“我们”上了。故意揶揄道:“这地方是shannon熟人开的,她在这坐着,人家折扣给的很低。洪少不要占我们老太婆的便宜,你要请,怎么也得去王朝饭店。”
洪鑫垚豪迈挥手:“这有什么难的,就王朝饭店,下次一定。”
商量着点了餐,又闲闲聊起近况。被两位女士优雅温柔的气质感染,方思慎也不觉得自己的事有多紧张急迫了,耐心坐着陪聊。
就听何慎薇道:“其实我五月初就入境了,只不过这次直接飞的东平,陪一位长辈回去看看,逗留了些日子。”轻轻叹息,“京城虽然往来很多趟了,回江南却是第一次。那边发展得真是快,比起花旗国最发达的城市,一点也不差。倒是长辈不大能接受,说什么故地重游,面目全非,还不如不去。”
秋嫂道:“京城其实也一样。别说老人家那么多年没回来,就是我刚回来那阵子,不过二十来年,从小生长的地方,出门根本不认得路。”叹气,“发展当然不是坏事,只是实在太快了,许多好东西,不管不顾丢了个精光,太可惜。”
这个话题在座诸人很有共同话语,就连占尽了这个时代迅猛发展好处的洪大少,也似模似样摇头叹息一番。
餐点送上来的时候,何慎薇问:“小方,jasmine说你特地想见我,有什么事?”
事到临头,反而不知道怎么表达才恰当。方思慎顿了一下,才道:“是这样,我偶然注意到,您的夏文闺名跟我认识的一位长辈有些相似,再加上听说您籍贯是越州东平,虽然似乎过于无稽,但是……”
何慎薇却像是被突然勾起了兴趣似的,身体微微前倾:“哦?你说说看。”
“不知道……您有没有听说过何慎思这个名字?”
对方眼睛蓦地睁大,又仿佛强制冷静下来:“哪个何慎思?哪两个字?”
方思慎不由得心跳加快,语速却慢下来:“就是……我的名字,倒过来。他是……大概十岁左右,随父母从花旗国回来的……”
何慎薇抬起手指着方思慎:“你……”语调陡然急促,“你居然……你居然认得他!你居然认得他!”似乎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激动,左右看看,猛地一把抱住秋嫂,轻声惊呼,“天哪,jasmine,他居然认得慎思堂哥,他认得慎思堂哥……”
方思慎一口气松下来,塌腰靠在椅背上,有种“果然如此”的踏实与兴奋。洪鑫垚转过头,望着他笑,悄悄紧了紧jiāo握的手掌。
秋嫂拍着闺密的肩膀:“这可真是,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快问问小方到底怎么回事。”
何慎薇很快平复心情,目光专注地看过来,等方思慎jiāo代详情。
“何慎思是我的养父,我曾经跟他姓过十几年‘何’,他给我起的名字叫做‘何致柔’。”
何慎薇眼睛湿润,连连点头:“这就是了,致高致远,大伯家的孙子,都比你大不了多少。慎思堂哥只比我大半岁,但跨出一个年头……”
方思慎道:“虽然没庆贺过,不过我知道,养父生日在八月。”
何慎薇唏嘘不已:“家族中就数我俩年岁最相近,三叔三婶带他离开之前,我们差不多天天玩在一块儿……我现在都记得,他小时候的样子……”
方思慎等她平静下来,才接着道:“因为大改造运动,我们之前一直住在东北青丘白水。养父去世以后,我离开那里到了京城。虽然早知道他家境不一般,但是,直到最近几年才听说,他是航天科学家何惟我先生的独子。他在世的时候,从来没提过。”
这些事,对于方思慎的冲击早已过去,说得缓慢平和。相比之下,对面坐着的何慎薇反而激动得多,闻言急道:“果然是青丘白水!我从第一次回来起,这些年不停打听三叔三婶的消息,海团会的工作人员帮忙查了很久,说是夫fu二人都在特殊时期逝世,什么东西也没留下。最后只查到慎思堂哥被发配去了东北边疆,具体什么地方什么情况,问了好多人也没问到。”
“海团会”是“海外爱国人士团结委员会”的简称,直属中央政务府外务署。当年何惟我携妻子归来,风光一时,在国内却毫无背景根基,一旦挨整,最后落得“畏罪自杀”,连敢给两口子收尸的人都没有,房子家产自然也被胡乱充公瓜分。二三十年后,何慎薇以海外归侨身份在京走动,帮忙打听消息的,主要就是海团会。一来时过境迁,确实没有留下多少清晰线索,二来涉及的对象和事件仍然敏感,海团会负责接待的人帮着查到一定程度,面上殷勤客气,内里其实已经止步。何慎薇问来问去,最终也只得到一个轮廓。
黯然长叹:“我去过他们一家人从前住的地方,那院子早就拆了个干净。都说大改造下放边区的学生,到如今没有音讯,必定是……慢慢地我也就不惦记这事了,真没想到,你跟慎思堂哥,有这样深的关系。”
两人光顾着说话,旁边两位听众也十分投入,食物都没人动。何慎薇问起何惟我夫fu归国后详情,方思慎知道得不多,但比起海团会所提供的内容,显然更具体也更生动。至于说到何慎思,姑侄俩互通有无,一时笑泪jiāo加。
何慎薇惯于矜持,这时情绪外露,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:“怪不得我一见你,就觉得亲切。三叔这一支零落至此,慎思堂哥既然按家族排行给你起了名字,你就是我何家的人——” 注目望着他,“致柔,叫一声姑姑吧。”
方思慎愣住。他一开始就述明是养子,没想到何慎薇依然把态度摆得这样亲密。动了动嘴唇,出口的却是三个字:“何姑姑。”满含欣然喜悦。
何慎薇听他这么称呼,随即明白这是要顾及生父的感受。她因为幼年与何慎思亲厚,一时激动,不假思索便要认下这个收养的侄子。此刻多想一想,未免鲁莽。于是点头应了:“那我还叫你小方。”
“谢谢您。”
秋嫂见两人说话告一段落,招呼侍者重新热了食物,又要了一瓶低度酒,以示庆贺。
何慎薇道:“我这次去江南,其实是陪我大伯,也就是你伯祖父,寻访故里。他老人家如今就住在黄帕斜街的院子。”歉意地笑笑,“老人很喜欢那地方,洪少几次想赎回,我都没跟他提,实在对不住。”
洪鑫垚最是上道,赶忙举杯敬酒:“一家人不说两家话,孝敬长辈,天经地义。姑姑您要这么讲,我非得把钱给老人家送回去,才是道理。”
他这厢叫起姑姑来,倒是顺溜得很,毫无压力。
明知道不过一句场面话,何慎薇依然被他逗得很开心。笑道:“老人观念保守,即便跟洋人打了这许多年jiāo道,仍旧不怎么认洋道理。你们俩的关系,到了他那里,还得稍微遮一遮才好。”
这副认女婿的口吻深得洪大少之心,鸡啄米般连连点头。
何慎薇又冲方思慎道:“年纪大了,大喜大悲都有危险。等我慢慢跟大伯jiāo代妥当,再带你去见他。”
方思慎应了,试探着补充:“这件事,我还没有跟父亲说。我父亲当年跟养父是同学,也是好朋友,也许……”
“那太好了,到时候请你父亲一起来。”何慎薇想了想,又道,“只是你转达好像不够礼貌,我去见见你父亲不知是否方便?”
方笃之怎么可能拒绝与何家人相会,方思慎忙摇头:“不用这么麻烦,您通知我就行。”
洪鑫垚因为要开车,说是敬酒,杯子里倒的其实是果汁。方思慎不能多喝,陪着抿了半杯。二位女士喝完一瓶,挥手又叫了一瓶。微醺之际,谈兴大起,提及许多往事。何慎薇刻意回避了伤心复杂的部分,留着等方氏父子与自己大伯相见再说,只挑些无关紧要的逸闻助兴。大概潜意识里将两个小伙子当成自己人,说话间也没有顾忌,话题本来从笑谈幼年理想是嫁给慎思堂哥开始,收场时却在与秋嫂一起抱怨男人多么不可靠。
方思慎第二天有课,方洪二人告辞,二位女士送毕,又进去了,看样子不尽兴不能罢休。
坐在车里,洪鑫垚看看旁边不自觉翘着嘴角的人,问:“高兴?”
“嗯,高兴。”半杯低度酒,以方思慎的量,颇有些上头,面飞红霞,色上胭脂,晕乎乎歪在旁边人身上。
洪鑫垚声音不觉更加低柔,带着诱哄意味:“今晚不回宿舍好不好?”
“嗯,好。”
自从跟方笃之坦白,每逢周末,方思慎反而不好意思在父亲面前公然告假,两人腻在一起的时间比起过去丝毫没有增加,导致洪大少始终处于有了上顿不知下顿的饥渴状态。这时得到允诺,立刻把车开得飞快,进门后不由分说,抱起人直接冲进浴室。
两人之间自来相处坦诚,在忄青事上更是淋漓尽致。方思慎骨子里忠于自我,对身体本能这回事,既羞涩又坦dàng。今天喝了点酒,又打心眼儿觉得高兴,羞涩彻底不见了,前所未有的坦dàng里带着一股天真憨态,软绵绵滑溜溜地极其黏人,把洪鑫垚逼得浑身冒烟。总算他还记得第二天是工作日,不敢太过分,又不甘浅尝辄止,出尽花招解数,没完没了地拖长序曲和尾声,种出漫山遍野的草莓樱桃,才悻悻作罢。
心中暗道:据说睡前适量喝点红酒有益身体健康,好习惯应该尽早培养。
一星期后,方氏父子赴黄帕斜街十三号院拜会海外归侨何惟斯何老先生。方笃之不愿外人掺和,更不愿动用公家的车和司机,洪大少非常体贴地连车带人上门服务。因为方思慎打过招呼,知道老丈人忌讳自己在场,送到地方后,悄悄拐去街边写字楼底下等着。
何惟斯与何慎薇站在院子里迎接。
“方司长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,恕罪恕罪。”何惟斯年过八十,头发全白了,因为保养得好,依旧耳聪目明。穿着老式缎子夹衫,一身老式派头,满面笑容,气度儒雅。国语说得不太标准,带着明显的江南口音。方思慎忽然有种遇到电影中人物的错觉。
打听方思慎显然比打听何惟我何慎思容易得多,一星期工夫,足够何家人搞清楚方笃之的来头。商人讲究和气生财,即便何惟斯心里对大夏新朝政务府和执政党一肚子怨气,对于眼前这位副司长困境中拋妻弃子的卑劣行径万分鄙夷,此刻对方乃是朝廷高官,兼且有求于人,身为长辈,姿态仍然做到了十分。
论摆姿态,方笃之又岂会居于人后?二人顿时一见如故,谈笑风生往里走。
方思慎偷眼扫视,院子里外格局布置都没什么变化,看得出一直有人打理。那大白猫素素竟然还认得他,喵呜一声就扑了上来。方思慎不敢让父亲看出端倪,蹲下身摸摸它脑袋,紧跟着走了进去。
一路进了东厢书房,门口大水缸里的枯荷被人折了几枝,chā在书案上的青瓷大肚花瓶中,十分雅致。
何慎薇亲手沏了茶呈上来。何惟斯道:“请尝一尝,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。为了寻访不受污染的正宗茶林,委屈薇丫头,专门在东平乡下守了半个月,呵呵……”
方笃之喝一口,赞声好茶。方思慎被父亲提前严肃叮嘱过,不得随意chā嘴答话。他理解父亲对何家人出现热切而又戒备的心理,故而只是沉默,悄悄用略带好奇敬仰的目光打量主位上的耄耋老者。
何惟斯轻轻揭开茶碗盖,悠悠闲闲讲起古来:“从前我们何家,做得最大的,就是瓷器跟茶叶生意。不过我们做的是远洋生意,洋人不懂好劣,只要那等大路货色,我们自家喝的茶,反倒要跟做内地生意的蒋家购买。一来二去买熟了,他们倒是每年都留出何家那份。自从老爷子领着全家去了花旗国,这个味道,可是六十多年没有尝过了。”
方笃之抬起眼睛:“何老先生,您提到的蒋家,共和前夕的当家人,可是东南商协会会长蒋公昭麟?”
“哦?你也知道蒋昭麟?”何惟斯颔首,“可不就是他。这人喜欢出风头,巴巴地当了那个劳什子会长,听说还给贵党做过内应。我这回重回东平,才知道蒋昭麟后来财业散尽,家破人亡,惨得很。”饶是做好心理建设不发牢骚,话说至此,语气不由自主冷下来,“你猜我在哪里听说的这位老朋友的下场?东平越商博物馆,馆长亲口讲的。可笑那陈列品里,不少蒋氏遗物,墙上贴着的解说词,为公私合营大唱赞歌。蒋氏若地下有知,不知作何感想。”
没想到何老先生与外祖竟是故jiāo,方思慎不由得凝神注目。
几人一时都没说话。过了一会儿,方笃之指着方思慎,忽道:“小思的母亲,是蒋家大小姐,闺名唤作蒋晓岚。”
何惟斯与何慎薇都大吃一惊。
何惟斯不敢置信:“这……怎么可能?蒋昭麟什么时候有过女儿?”
方笃之也不反驳他,心平气和道:“据说蒋老先生命中无子,几个儿子都中途夭折,最后只剩了中年生的小女儿。共和26年,第三次大改造开始,蒋晓岚16岁,我17岁,何慎思……18岁。我们同一批去往青丘白水。晓岚的父亲,正是东南商协会会长蒋公昭麟。后来……我回了京城,他们留在当地。共和41年,晓岚去世。到共和48年……他……也走了……”
在座诸人都清楚,这个“他”指的是谁。
何惟斯默然半晌,冷不丁问:“方思慎是你儿子?” 他心里极其看不上方副司长的人品,又觉得对方这时候提起蒋氏,难免故意攀援之嫌,脸色顿时相当不善。目光森然,恍若明镜冷光出匣。
方笃之坦然回望:“是。”
方思慎瞅着两位长辈,却没有人留意他的神情。他知道父亲打定主意要让何家人误会到底,隐隐约约猜到背后用意,手心一忽儿凉一忽儿热,什么话也说不出。
何惟斯长叹一声:“蒋昭麟确实是克儿子的命,倒不料一个女儿,那种情形下还能替蒋家留下血脉。”冲方思慎道,“我这回在东平,听说蒋氏几门旁支,大改造运动结束之后,都得到了公家赔偿,连房子带现金,数额还不少。你一个嫡系血亲,回去找过没有?”
方思慎还没答话,方笃之已经截住:“我们方家,倒也不缺这点。”
何惟斯看他一眼,缓缓道:“方司长,老朽虽然大半辈子漂泊在外,这些年内地状况如何,亦颇有耳闻。当年何家到了花旗国,唯独老三不肯从商,非要去念什么飞船上天。后来更是中了邪似的要回国为贵党效劳,甚至不惜跟老爷子断绝关系。老三一兜子走了之后,起初还常有通信往来,自从贵党第三次大改造开始,再无音讯。这些年你们这个运动那个运动,听说很是叫人不堪回首。老朽半截入土的人,那些个细枝末节也不想知道了。只求阁下看在一把年纪的份上,告知一声,我那可怜的三弟何惟我与弟妹章妙嘉,还有他们可怜的孩儿何慎思,究竟埋骨何处?哪怕一丝线索,何家上下,感恩不尽!”
说到最后,颤巍巍地站起身,冲方笃之打躬作揖。
方笃之动作比何慎薇还快,立刻扶住了老人,动容道:“何世伯,折杀晚辈。”
等老人重新坐下,才恳切而哀伤地解释:“当年我一回到京城,就曾仔细打听何先生与章女士遗骨下落。据可靠消息,因为过世后没有家属认领,跟其他无主尸体一起,成批火化,骨灰不知去向。至于……至于何慎思,是小思亲手安葬,埋在青丘白水的森林里。您大概也听出来了,小思的名字,正是为了纪念他的养父。去年年初,小思曾经回去一趟,本想把他母亲和养父的骨灰迁出来,只是没料到……因为林区过度采伐,老林子全部补种幼苗,原先做下的标记,再也无从寻找……”
第一〇四章
回家途中,洪大少看这边父子俩脸色差得很,几次想开口,都在方思慎眼神暗示下忍住了。他知道老丈人对自己心存疙瘩,没那么容易解开,打算做一家人,就必须经得起持久战。干脆什么也没问,尽职尽责送到家门。
老人浊泪纵横的沧桑面容总在眼前浮现,方思慎心中仿佛有根线,一阵阵牵扯着发痛。然而回到家中,看见父亲一言不发,径自站在阳台上,傍着那面果树一动不动,一句“爸爸”出口,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。
对于失去至亲的何惟斯来说,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,固是终身遗憾,而对于方笃之来说,失去最后的寄托,意味着什么,方思慎再清楚不过。
历经岁月熔铸的深情与痛苦,累积沉淀,每一步都是不可告人的无奈和绝望。
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
同心而离居,忧伤以终老。
方思慎眼睛涩得发痛,泪水却流不下来。在客厅里默默陪了一阵,起身做了点简单的晚饭。临睡前从房间出来,父亲居然又在阳台上站着。听见响动,回身冲儿子道:“小思,早点睡。”
“那您呢?”
“我这就睡了。明天早上有个会。”方笃之背起手,慢慢踱进卧室,看不出任何异样。
过了些天,方家父子与何惟斯、何慎薇又见了一面。这一次气氛好很多,抚今追昔,深入jiāo流,那些过于悲惨的部分,彼此唏嘘一场,点到即止。
接下来的两个月,方笃之与何家人又走动了一回,却没告诉儿子。
转眼已是六月下旬,这一日方思慎在学校逗留,方副司长一个电话打给洪鑫垚,叫他来家里坐坐。
恰好洪大少头天刚从家里回京,泰山大人召唤,岂敢不从。心下一琢磨,这还是私情坦白以来第一次正式上门拜访,临时搜罗了一幅画,备了两个保健品礼盒,叫秘书包装一番,才照照镜子,抻抻衣裳,毕恭毕敬地来了。
给司长公配的生活秘书早已到位,方笃之不愿把人弄到家里来,安排进人文学院读在职学位去了,两全其美。然而工作越来越繁忙,确实不能没人干家务,于是另外联系家政公司雇了个模样老实的保姆。
接过保姆泡的茶,方笃之道:“我们楼上说话,不叫你不用上来。”
洪鑫垚赶忙跟上,进了二楼正对楼梯间的小客厅。门敞着,坐在屋里小声jiāo谈,毫无窃听之虞。
“叔,这一幅欧品凡的画,带过来给您的新居,那个,补壁之用。”跟文化人结亲,洪大少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学习装有文化。可惜不过三句就暴露暴发户本xing,“别看它眼下不算值钱,不出半年,就要大涨。三年一评的‘素心奖’国画类金奖,已经内定了是这姓欧的。等下个月评奖结果公布,身价肯定立马不同。”
“素心奖”是以近代艺术大师海素心名字命名的美术界最高奖。方笃之虽不从事这行,却也听说过。刚伸出手,洪大少便十分狗腿地将画捧到面前,拆开包装。
是一幅装裱好的工笔花鸟小品,《梧禽紫薇图》,寓意凤凰栖梧,紫微星灿,兆头好得不得了。笔墨仿元明风格,闲雅冲淡,愣是把俗不可耐的主题描出几分清高来,挺适合挂在书房里。
方副司长不由得再一次对洪大少爷刮目相看。肯花工夫,动脑筋是一方面,能把工夫脑筋用到点子上,可就不仅要人上进,还得有天赋才行了。
淡然点头:“这画不错,你有心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