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色阆苑,雪止于林下,影固于泉中。
袁耽与桥然对弈,褚裒与朱焘观战,莺雪于一旁培火温酒。乌墨棋盘中,黑白子纵横往来,清脆的落子声,敲风碎雪,宛若一阙天歌。不时且有徐徐风来,缭起众人衣冠与裙角,飘飘若仙。
吴郡桥氏乃棋画双绝,桥然棋力仅在桥游思之下,袁耽亦擅博弈,若论樗薄投五木,天下间罕逢对手,然此弈非彼弈,不多时便败下阵来,朱焘随即接续。
褚裒眉头紧簇,似在思索方才那一局残棋。
袁耽接过莺雪递来的酒盏,挽盏于唇,深深饮了一口,烈酒入喉,荡涤于胸,既暖且辣,酌得人浑身百孔尽张,情不自禁的舒了一口气,按着双膝,徐徐起身,漫不经心的打量苑外,忽见一束樱红俏生于野。
值此时,四野里皑皑茫雪,在那浑白的假山一侧,突伸半簇野梅,芳红点点,枝影灼灼。恰若点樱于雪,娇嫩中透着凛凛傲骨。只是隔得太远,辩之不清。
当下,袁耽便挥袖离席,走向假山,纵然勿需摘其入室,亦当尽嗅芬芳才是。
殊不知,人尚未走近,却恁不地瞧见一只玉手至假山孔洞中盈盈探出,够了一够,未够着。随即,便见那素手柔荑张开五指,以指尖轻戳花茎,好似欲将最浓的那一朵,戳落。
袁耽心中捉奇,匆匆转至假山背面,未见人,皱着眉头想了一想,转至侧面,弯身低头一瞅,山中斜凹一洞,内中极深,洁白的裙角隐约荡漾,粉丝履脚尖掂翘,后跟离地。野梅斜生于洞中,山洞正面在另一方,想来,此女子曾入山颠摘梅,奈何却够不得,只能于此掂足。
“唉……”
几番掂足试探,终不能得,那女子幽幽一声轻叹。叹声出自她嘴,钻入得袁耽耳中,却使其神情蓦然一怔,继而,“扑通”一声,趴在雪地中,抬首**女子面容,焉知,那双粉丝履却顿了一顿,调转方向,背对袁耽,向外走去。萝裙扫雪,脚后跟一翘、一翘。
袁耽心中七上八下,纷乱如潮,眼瞪欲突,喉咙里咕咕有声,却怎生也喊不出来,仿若遁入梦魇,拼命挪动手掌,猛力的掐了一把腰间,痛楚袭来,牙关即开,叫道:“妙光!!”
粉丝履一顿,袁耽双手撑雪,极力的仰着头,复叫:“刘妙光!!!”
“嗯……”
伊人喃了一声,随后,肩头一颤,加快脚步,萝裙一阵滚荡,三晃两晃窜出洞中。
袁耽大惊失色,也不知自何处突生一股子力气,双掌用力一撑,竟然挺身而起,拔腿便向假山的另一面追去。将将转出竹林,便见一抹黑白相间的影子飘过廊角。心中嗵的一跳,三步并作两步,窜出竹林,殊不知,脚下木屐却踩中一根横木,身子猛然一个趔趄,啪嗒一声,滚倒在地。
“刘妙光……”
袁耽跌得不轻,下巴磕在横木上,嘴角顿时见血,头冠也滚落于雪堆中,而他却浑然不觉,嘴里喃喃有声,挣扎着爬起来,三两下甩却脚上木屐,挥着宽大的袖子,扑向廊角。
恰于此时,谢奕度着慢悠悠的步子,沿廊而来,欲寻袁耽与褚裒,殊不知,将将冒出半个身子,便让迎面扑来的袁耽一把给抱住。
“刘妙光,刘妙光……”袁耽双臂愈箍愈紧,好似深怕她就此消失于眼前。
“彦道,彦道!”
谢奕赫了一跳,当即,搬住袁耽的肩头,一眼之下更惊,只见袁耽失魂落魄,双眼无神,头冠也不知去向何处,满头乱发染着雪沫,嘴角血丝缠了满脸,状若疯魔。
“彦道,彦道,何故如此?”谢奕用力摇晃着袁耽双肩,大声喝道。
“妙,妙光……无,无奕……”
袁耽瞳孔骤放骤缩,揉了揉眼睛,渐渐辩清了眼前之人,紧皱的眉头慢慢放开,嘴唇却越来越白,复又闭了下眼,甩了甩头,而后,挥开谢奕的手,径自冲向刘氏主院。
谢奕叫道:“彦道,何往?”
袁耽脚步纷乱,险些将从林间窜出的小谢安一头撞翻,挥着衣袖,头也不回的大声道:“且莫顾我,我自寻瞻箦!”
小谢安惊魂犹未定,怯怯的撇着袁耽的背影,拢着衣袖走到谢奕身边,惊道:“阿,阿兄,彦道兄长,何故,何故也?斯,斯文尽扫也……”
谢奕眼睛越眯越细,心中也惊,当即揉了一把小谢安的头,也不理他,大步追上袁耽。
小谢安缩了缩头,喃道:“圣人有言: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中,发而皆中节,谓之和。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彦道兄长,哀之于表,却礼事行,非为中和也,实不可取也……”
“啪!”
脑后挨了一下,不疼,冰凉凉的,反手一抹,拽了满把雪,脖心冷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