烟雨蒙兮,落叶浮水。
处夏已毕,白露将临,建康城里里外外罩得一层薄雾轻纱,青牛识途,哞哞慢行,车轱辘辗过微湿的潭畔,滚出浅痕两行,林中已不闻蝉吟,唯余草丛蛙鸣。
绣着暗海棠的锦帘半掩半卷,杨少柳端坐于其中,身袭白底粉边滚纱裙,螓首微歪,凝视着帘外微雨飞絮。嫣醉侍于一侧,眸子盯着草丛深处,好似在搜寻内中青蛙。杨少柳四婢,革绯居寿春,夜拂随罗环入吴兴,红筱侍于上蔡,而今唯嫣醉一人,嫣醉颇觉孤单。
辕上车夫身着青袍,乃是李越,他们将将至丹阳与碎湖会面归来,即将入建康城。
待至弯道口,李越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,回过头来,轻声问道:“小娘子,咱们入建康酒肆,亦或城郊别院?”
杨少柳想了一想,脑袋向左肩碗大的海棠靠了靠,舒展了下身子,淡声道:“行了数日,身子略乏,且入别院。”
“诺。”李越勒牛,转向城郊。
嫣醉眸子一眨,问道:“李师,咱们城郊有两栋别院呢,即往西亦或往东?”
“往东。”杨少柳与李越异口同声。
李越眉梢扬了扬,嫣醉噗嗤一笑,偷偷心道:‘小娘子与他一样呢,重情恋旧……’转念又想:‘若是如此,为何每逢他归来暂住,小娘子事后得知,即会命人将他的物事搬至另一院呢?唉呀,不懂不知,嫣醉不知……’
杨少柳瞥了一眼嫣醉,见其摇头晃脑而眼睛乱眨,心思一转,即知她在想甚,烟眉微蹙,暗恼欲嗔,转念又止,探出皓腕素手,将帘外一片沾着露水的柳叶接入掌心,微凉。
“呀,白袍!”
嫣醉指着柳道娇呼,李越与杨少柳闻声而望,只见柳雾蒙蒙中,巨枪若林,白袍浮浪,中有两骑不同,一骑明眸皓齿、着锦衣宽纱,一骑英姿飞扬、披大红长氅,惹得过往行人指指点点、私语纷纷。
而此时,柳道中,披氅女骑士也看见了斜对面牛车旁的白袍,眸子一眨,侧身吩咐几句,璇即,倒拖着丈二长枪策马奔来,待至近前,秀足猛踏,高高勒起马首。
“希律律……”
朱色马刨蹄长啸,女骑士人随马起,待马蹄落下,看清了帘中人,神情一怔,半晌,捧枪道:“车中乃何人?吾乃江东之虎、华亭侯、冠军将军帐下骑都尉,孔蓁是也!”
长长的一窜称号,极其绕口,使得嫣醉愣了,眸子乱颤,嘴里却喃:“都尉,女都尉哎……”
方才微风卷帘,将杨少柳面上的丝巾也揭开了,匆匆一瞥,国色天香难妆容,当下,杨少柳默默含了含首,待丝巾垂下,淡然道:“孔都尉一路幸苦,阿弟居上蔡,可好?”
“阿弟……”
孔蓁眼睛眯了眯,凝视着帘中人,稍徐,回过神来,嫣然道:“原是华亭侯之姐,华亭侯甚好,孔蓁见过。”横打长枪,微微倾身,心里却道:‘真美,好美,姿冠万芳当如是也!怪道乎,华亭侯也美……’
杨少柳款款欠身,还了一礼,漫声道:“孔都尉何来?”
孔蓁道:“孔蓁奉华亭侯之命,送此女入建康!”说着,扭头一看,却见柳道中浮橙如云,无数围观的人群已将道路堵塞,尽皆朝着自己指点不休,秀眉一拔,顿时怒了,沉声道:“刘小娘子,孔蓁尚有军令在身,不便久留,且待他日,临别再叙。”言罢,勒转马首,拍枪疾去。
“刘小娘子?”
嫣醉探首出帘,挥扬着手,娇声唤道:“孔都尉,我家小娘子并非姓刘……”言至此处一顿,眯着眸子笑道:“然,然也,迟早,迟早姓刘……”
“嫣醉,休得胡言!”杨少柳玉额微红,面上丝巾颤动,伏于腰间的手指轻翘,显然怒了。
“小娘子,莫怒。”嫣醉吐了吐舌头,脑袋一缩,蜷于角落,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家小娘子。
“驾,驾!”
孔蓁策马疾奔,待至近前,见人群围而不散,愈聚愈众,当即怒不可遏,挥枪一挑,将一面桐油镫挑飞,提枪环指,斥道:“汝等,何故拦路?军令如山,若行耽搁,定斩不饶!”
“军令,何来军令也?纵论古今,女子披甲,见所未见,闻所未闻矣!”有人捋着须,眉色正危。
人群起哄:“然也,然也,有失体统矣!”
“身披白袍,当是华亭侯帐下,为何……”
“拙!”
孔蓁羞恼难当,正欲喝斥,却见无载提马踏前三步,逼得人群倒退如潮,璇即,便听无载冷声道:“纵论古今,未见如斯之士矣!不思报国令北,不思逐胡复土,终日捉酒于怀,坐观山河轰倾而不闻,如斯男儿,不死又何为?!”说着,看了一眼孔蓁,娇声道:“孔都尉与胡酋血战之时,尔等何在?孔都尉逐胡骑于野,匡扶万民之时,尔等何在?孔都尉弃红妆而束甲,尔等扪心扣冠,宁不惭矣?!”
其声昂昂,自具一种气度,不容亵渎,震得人群哑口无言。
孔蓁眸子微酸,自入历阳,一路南来,她便受尽士人窥视指点,而今胸中浊气尽出,朝着无载微微一笑,策马撞出一条道路,引军入城。
无载却回首凝视斜对面渐去渐远的牛车,神情悠悠,轻声道:“孔都尉方才所见之人,乃是何人?”
孔蓁道:“华亭侯家姐。”
无载莫名舒了一口气,拍了拍胸口,莞尔笑道:“原是如此,如斯美人,倾国倾城……”
“小娘子,白袍!”柳道另一面,有婢女挑开边帘,指着城门口娇呼。
“白……白袍!”